作为代驾,我遇到过无数人,但有一个,我始终不会忘记。见面的第一天,就带我去了他妈妈的坟地;第二次相见,他要我做他妈妈的儿子……
我叫马冲,是个代驾,常在我们县城南边的恒大烧烤城蹲点,那里人多,下单的也大多是熟客。
有天晚上11点多,我接了一个大订单,到郊区一百多块钱。等了半个多小时,下单的顾客才出来,是个又高又大的壮汉,头发很长,宽宽的额头,右上角有个手掌大小的青色胎记。
壮汉哥的车是一辆半新不旧的五菱荣光,汽车发动,车后座发出嗤嗤啦啦的声音,他喝得有点多,上车就睡着了。在路口处,一辆电动车横穿马路,我一个急刹,壮汉直接碰了脑袋。
“搞什么,吓死我了。”他嗓门又粗又高,好像车内点燃了一个炮。
“不好意思,突然闯出辆电动车。”我赶紧道歉,怕大哥点燃二踢脚,好在他没有追究。
我尽量开得稳些,可到了目的地,大哥还让我继续开,沿途慢慢没了路灯,变得黑漆漆的。我一路跟着他的指挥开,10多分钟后到了野外,亮白的灯光照出去,前面一片乌泱泱的坟头齐齐泛着白光,五颜六色花圈上的纸花晃晃悠悠,飘飘忽忽,我后背一片哇凉,小风一吹,鸡皮疙瘩起来了。
“下车,帮我搬东西。”大哥打开后备厢,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没有点燃,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我接过大哥递给我的东西,借着车灯一看,是一个红色纸人,还有一摞厚厚的冥币。
大哥抱着一个绿色纸人摇摇晃晃走在前面,绿纸人随着他的脚步直冲我点头,我大气不敢喘地跟在后面。
大哥在一座坟前停下,“我到家了。”
我一下子没拿稳,手里的假人和元宝直接掉在地上。
“别踩我二大爷。”大哥“噗”地一下吐掉烟头,手往我脚边伸。我下意识往旁边跨了一步,却又踩到另一个坟边,我后背一凉,仿佛无数双眼睛穿过土堆死死盯着我。
“大哥,车钱……”我还没说完,大哥就“咚咚咚”地在坟前磕了几个头,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妈,今天是七月初一,儿子又来陪你了,你喜欢热闹,我带来一个小兄弟……”话音刚落,大哥看向了我。
我脑袋一片空白,扭头就跑,身后大哥的声音混着呼啸的风声,已经听不清了。
等回到市里,我选了一个人最多,灯最亮的店,喊了个朋友陪我吃烤串压惊。朋友很快来了,两瓶啤酒下肚,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你胆子真小,这估计啊,是逃单的。”
我决定以后晚上只做到11点。谁知道不久后,还是出了事。
一周后的晚上,我又接了个代驾订单,顾客是个年轻人,长得眉清目秀,说话绵软和气。我把他送到小区里,他却不让我走,一口咬定我摸了他的大腿,还让我掏两千块钱损失费。实在没辙,最后我只能报警解决。
这些经历实在算不上愉快,我决定还是白天开网约车拉活儿。
有一天,我出门有点晚,刚出小区就看到一个老太太在门口的绿化带上坐着,像是不太舒服。
天热,又是工作日,来往的人不多。我观察了一会儿,前面红绿灯处有监控,便过去查看老太太情况。
老太太慢慢地抬起头来,她脸色苍白,正举着手机,声音有气无力地说:“大熊,我心口疼,怎么也打不上车。”
我赶紧扶老太太到车后排坐,她突然趴在驾驶座后面,揪住了我的耳朵:“大熊,早上怎么又没吃饭?”
我从后视镜偷偷看了老太太一眼,脸上、衣服都很干净,不流口水,眼神正常,不像是疯子。
老太太揪着我的耳朵不松手,我只好附和:“等会儿就吃。”
她这才松了手。
到了离小区最近的医院,我直接背着老太太到急诊科,医生竟然认识她。老太太叫黄翠花,跟我是同一个小区的,是个老病号,不但有心脏病,还是老年痴呆。
医生要给老太太看病,我想先出来,可老太太拽着我不撒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个挤破的韭菜馅饺子:“大熊,先吃饭……”
我从小一碰韭菜就犯恶心,何况这饺子已经开膛破肚。
老太太举着饺子怼到我嘴边:“快吃。”
我只好硬着头皮,把饺子一股脑儿塞到嘴里。这两个饺子不知道放了多久,都酸了,这简直是要毒死我啊。
趁老太太不注意,我赶紧跑出去吐了个干净。
检查完,我哄着老太太拿来老年机,给通讯录里唯一的联系人“1”拨了出去,告知情况,让对方赶紧来医院。那边不停地道谢,我满嘴都是韭菜的酸味,胡乱应两声就挂断了。
老太太输完一瓶药后,一个魁梧的男人抱着脸盆、毛巾等一堆东西出现在门口。高大的个子,额头处一个巴掌大的胎记。
“妈,你没事吧?”他把盆子扔在地上,上前抓住老太太的手。
“大熊!”老太太眼睛一亮。
我抬头一看,竟然是那天要我送他去坟地的壮汉哥。
妈?他妈不是死了吗?我瞪着眼睛,不自觉地退了几步。
老太太视线从电视上移开,怔怔地看他几分钟,又看我几分钟,眼神迷茫:“诶,我怎么俩儿子?”
大熊给老太太后背垫了个枕头,又看了看她输液的手腕,扭头问旁边的医护:“护士,这次用的是大针头还是小针头,我妈血管细,只能用小针头,要不容易淤血发青。”
护士过来看了一眼,说小的,大熊才不吱声。这时老太太眼里突然有了神采,抬起打针的手,指着壮汉哥:“你才是我的大熊。”
大熊轻轻按下老太太的手:“对,大熊来了,不怕。”
老太太瘪着嘴,摸了摸大熊的胖脸:“我儿子又瘦了。”
话音未落,她开始左右寻找,最后从左边裤子口袋里掏出个灰不灰黄不黄,发霉了一样的东西。大熊接过来,看也没看,直接塞进嘴里,笑着咽下去,完了还吧嗒两下嘴。
“妈,你包的韭菜饺子就是香。”大熊竖起大拇指。
我想起刚才嘴里的味道,胃里一阵恶心。大熊扭头跟我握手道谢,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嘀咕:怎么有点面熟?
“我给你代驾过,七月初一。”我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他,“你几个妈?你妈不是死了吗?”
大熊瞬间拉下脸:“我就这一个妈。”
“那天晚上,我不是送你到坟……”我还没说完,就被推了出来。
大熊黑着脸关上病房门:“胡说八道什么,我妈好好的。”
得,又遇到一个怪人。出了门诊楼,我想起忘了找大熊要上次的钱,就连这次来医院的钱也没要。
正想回头,脚下的台阶没看清,直接踩空两层——脚崴了。看来今天不宜出门,我咧着嘴忍痛去了外科。
那天晚上,有个叫“花开富贵”的人加我微信。我以为是附近要用车的邻居,便通过了验证。
很快,“花开富贵”打了语音电话过来,竟然是个破锣嗓子的大老爷们:“兄弟,我是大熊,今天抱歉了,你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吃个饭。”
大熊约的地方是一家露天烧烤。我刚一瘸一拐地出现,他就立刻迎上来,递给我一支烟,满脸堆笑:“兄弟不好意思,今天在医院委屈你了。”
我接过烟,没好气道:“只有在医院吗?在坟地你也吓我一跳。”
大熊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拉开椅子让我坐下,跟我解释了来龙去脉。
原来大熊小时候被拐卖过,坟地里埋的是他的养母,长大后被老太太,也就是今天被我送去医院的黄翠花寻回。现在老太太年纪大了,他不想再提过去的伤心事,所以今天制止了我。
“那你怎么叫‘花开富贵’,一个大男人名字跟老太太似的。”我又问。
大熊扭头嘿嘿笑了:“我原来微信名叫一壶老酒,老太太说这个名字不好,醉醺醺的,花开富贵听着吉祥,我就改了。”
大熊主动结清了那天代驾的费用,我吃完饭就要走,被他叫住了。
“等等……我,我想让你给我妈当几天儿子。”
烧烤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你说什么?”
大熊又递给我一支烟。他说自己是个货车司机,老太太经常住院,他手里不宽裕,想出趟车,去广西云南,来回6天,让我帮忙照顾一下老人。
“怎么不找护工?”我没接他的烟,对他起了防备。
大熊蔫头巴脑地收回烟,卡在自己耳后,“之前我也找过护工,可老太太舍不得花钱,一请护工就出院,今天她不是把你认错了嘛,所以我想……”
我没照顾过老人,而且老太太身体不好,万一出事我承担不起。可大熊塞我手里1000块钱,拍着胸口保证:“我妈啥情况我清楚,肯定不会讹人,我可以写保证书。”
我看了看受伤的右脚,左右最近没法挣钱,就当赚外快了。
“行吧,不过酸饺子我可不吃了。”
我和大熊同时笑起来。我又问他:“老太太为什么对饺子这么执着,还总能变出来。”
大熊吐出一个烟圈,抬头看了看夜空。原来他小时候跟着养母流浪,冬天总是冻手冻脚冻耳朵,后来被寻回,老太太非说是因为冬至没吃到饺子才会这样,而他又喜欢吃韭菜馅的,所以经常给他包韭菜饺子。
老太太得老年痴呆后忘了很多事,但这事儿从来没忘记过,经常半夜起来包饺子,口袋里也常揣着饺子。饺子有时候是当天的,有时候是好几天前的,有时候是破的,有时候还是生的……
“反正没有一个健全的?”我逗大熊。
大熊笑着点头:“有时候她犯病找不到饺子就会着急,所以我也经常在她口袋里塞几个,保证她随时拿,随时有。有一次我没空包,就从冰箱里拿了一小块生面塞老太太口袋里,谁知那块面是个老面,越发越大,老太太就不停地让我吃,面又酸又软还粘牙,而且总吃不完,后来我消化不良,硬是拉了五天肚子……”
第二天一早,我给脚脖子贴上膏药就去医院了,大熊知道我没照顾过老人,不太放心,所以推迟了出车时间,让我跟着适应半天。
那天,老太太很清醒,不但没有把我认错,还请我吃香蕉,嘀嘀咕咕地跟我聊天:“大熊40岁了还没成家,我身体不好,万一哪天走了,他就孤苦伶仃在世上,怎么办呢?”
我咬下一口香蕉,拍拍她的手:“怎么孤苦伶仃,他有朋友,我就是啊。”
“要不你们磕头结拜吧。”老太太突然抓着我的手臂,拧得我的肉都疼了。
香蕉卡在我嗓子,上不去下不来,大熊一直在旁边点头,老太太又抓着我不放,我只好同意。
医院里人来人往,在哪里磕头都不合适,老太太让我们俩鞠躬。众目睽睽之下,我和大熊就像两口子,在老太太的主持下,互相弯腰行礼。
大熊临走前给了我一支眉笔,让我在额头上画个青色胎记,又给我两张纸,上头都是老太太的生活习惯,还不忘嘱咐同病房的人保守秘密才离开。
刚走了5分钟,大熊又打电话,让我下楼,给了我两个大西瓜和十多个生鸡蛋。
“我妈喜欢吃西瓜,你把鸡蛋用开水冲成蛋花,然后倒掉水,把蛋捣碎放凉,和西瓜瓤混在一起给她吃。这个不能当饭,只能当零食。”我接过东西,他才向停车场走去,走两步又回头说:“记得把西瓜籽挑出来,她后面有俩牙不结实,不能硌。”
我冲他摆摆手,这么大个壮汉,怎么啰唆又黏糊。
好在老太太没发现调包,相处半天都没什么事儿,我放松了警惕,想去趟厕所,走之前嘱咐她好好看电视。结果,等我回来,老太太不见了,隔壁床的阿姨睡着了,也没看见。
我赶紧到处找,可我脚不利索,医院又大,只好让护士帮忙。护士先帮我找了一圈,又广播了几回,半小时后,产科护士来电话,说有个老太太可能是我要找的人。
顾不上腿疼,我一蹦一蹦地去了产科。老太太果然在,她正拉着一个40多岁的大姐坐在大厅里聊天。
老太太指着我说:“姑娘,我儿子开大车,一个月能赚1万多,特别孝顺,会做饭,你要是嫁给他……”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到处找你。”我按下老太太的胳膊。
老太太抓着我的手,往大姐跟前凑:“这是我儿子大熊,你们俩挺合适。”
“那可不成,阿姨,我怀孕5个月了,来保胎的。”大姐又看向我,指了指她的病历本。
我尴尬死了,连忙弯下腰哄老太太:“妈,我想吃韭菜水饺了,你还有吗?”老太太一摸口袋:“坏了,丢了,我得去找。”
我顺势领着老太太出门,迅速逃离产科。出了产科是一条长廊,老太太扭身看了看我,笑眯眯冲我招手。我低头把耳朵伸过去,她在我耳朵旁边嘀咕:“你是不是故意带我出来?”
我点头,还以为老太太清醒过来了。
“你怕她抢你水饺吃,对不对,我早就看出来了。”老太太变戏法一样,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发黑的水饺,她高高举着水饺,抿着嘴巴,一脸骄傲。
我深呼吸一下,接过水饺,艰难地嚼了两下:“就没有猪肉馅的吗?”老太太似乎没有听见,见我吃完,她满意地笑了。
为了防止老太太乱跑,我买了一个牵小孩神器,把我们俩绑在一起,只有去厕所时才松开。老太太每看一会电视就会高高举起右手腕,冲我笑:“这个好,有这个,我就能抓着你,省得你被人贩子偷走。”
第五天下午,大熊就提前回来接班了。
他打了一盆水给老太太洗脸,洗头,洗脚,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五六把指甲刀,仔仔细细地给老太太剪指甲。
我问大熊怎么有这么多指甲刀,大熊说老太太指甲硬,有的指甲刀钝容易弄疼老太太。他指着其中一个:“这个宽适合剪拇指,这个窄适合剪边角,这个锋利适合剪弯下的。”
那天离开医院,大熊给了我1000块钱,我塞了五张在老太太衣服兜里,拿走了他送我的鲜花饼。
我又开始代驾和网约车的工作。后来搬家,我不再和大熊一个小区,见面少了很多。
11月份的一天,大熊打电话说老太太不怎么认人了,情况不太好。晚上我去他家看老太太,刚开始聊几句还挺好,没一会儿,她就突然往后退了几步,举起面前的塑料凳子,颤巍巍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们这帮小偷,还我儿子!”
大熊往前几步,指着自己的脸:“妈,我是你儿子大熊,我在这,我没丢。”
“你是骗子,我儿子才2岁多,刚才他还尿了我一身,你看!”老太太扔掉凳子,扯着自己的衣角使劲喊,“你们还我儿子,他还生着病呢,求求你们放了他。”
老太太哭着就跪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向我们张开手臂:“你们卖我吧,我什么都能干。”
大熊眼里含泪,往前几步蹲下,扶着老太太的手:“妈,我是大熊,我长大了,你看看我,我喜欢吃韭菜饺子,你忘了?”
老太太缩回手,在客厅来来回回嘟嘟囔囔找大熊。走了几遭后,突然把暖瓶丢向我们:“还我大熊。”
我离门口近,躲得快,大熊右胳膊和右大腿被烫到了。右胳膊又红又肿,还起了水泡,我要送他去医院,可他还坚决先等老太太睡着才肯走。
终于哄睡老太太,大熊和我回到客厅。他蹲在地上清理玻璃碴子,担心扎了老太太的脚。
大熊的灰色T恤已经裂开了一道口子,我给他一根烟,他使劲吸了一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苦笑:“我妈什么时候能好呢?”
他好像是问我,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外面漆黑一片,屋内只有时钟嘀嗒嘀嗒的声音。
当晚我没走,从医院回来,大熊睡不着,让我去冰箱拿瓶啤酒。我打开冰箱门,入目是满满当当的水饺,冷冻区有生的,保鲜区有熟的,哗地一下掉下来两包,砸了我的脚。
“老太太一有空就包水饺,别说冰箱,浴缸里都是,老太太把浴缸当成蒸锅了。”大熊笑了,黑脸白牙,好像忘记了疼痛。
12月份的一天,晚上11点多,我正拉着一个醉鬼出车,路上突然接到大熊的电话。一接通就是他的哭声:“我妈走了,明天你能不能帮我拉点丧葬用品,人家的车都不肯拉。”
我手脚不自觉地一紧,车跟着一顿。第二天一早,我先去洗车,老太太爱干净,我要干干净净地送她,然后去了丧葬用品店,装了元宝,钱柜,电视……
墓地很远,位置也有点偏,拉到墓地后,大熊已经和几个亲戚朋友等在那里了。大家都全身黑衣,戴着小白花。几天没见,大熊瘦了很多,我悄悄来到他旁边,他扭头看了看我,嘴巴一抿,布满红血丝的双眼顿时盈满泪水,沙哑的声音好像嗓子撕裂开一样:“兄弟,咱妈走了。”
我紧紧抱住大熊,说不出话。
墓穴已经挖好了,一个老头先让大熊跳到墓穴净宅,大熊按他说的在墓穴里擦拭一番,接着四个角放置硬币,起身时大熊浑身沾染了很多黄土,老头点点头:“这是老太太给儿子的福气。”
大熊爬上来擦拭墓碑,老头趁空把老太太生前用的茶壶,水杯,老年机,梳子、挖耳勺等小物件放进墓穴。
大熊的一个朋友放了怀里抱着的白鸡,老头扯着脖子对旷野高喊:“黄翠花老太太,一路走好——”
仪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但我发现老太太的墓碑上,竟然没有刻大熊的名字。
过了一阵子,我跟大熊一起去给老太太上坟,问起这件事,大熊低着头点香烛:“你还记得我们头一回见面的那座坟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他养母的坟。
大熊接着说:“我被拐卖的时候生病了,养母怕我死在人贩子手里,把我买回家,当亲生儿子照顾。但我养父爱赌,欠了一屁股赌债,打算卖了我还债。”
后来养母带着大熊逃走,但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还要躲债主,十分危险。为了安全,养母经常带他睡坟地,毕竟很少有人晚上会去那里。
他怀念和养母躺在坟之间的空隙里,闻着草腥气,感受着山风,遥望夜空数星星的日子,养母说:希望他像野草一样,打不倒压不垮,即使冻死旱死,一到春天一遇雨水又一样新生。
大熊这小半生就是靠这句话活下来的。
在坟地住了两年后,养母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来到另一个县,在一个废品收购站干活。18岁那年,隔壁村黄翠花寻子,因为胎记认回了大熊。
养母舍不得大熊,但还是送他回到了黄翠花身边。8年前,养母去世,每月初一十五他就去坟地住,陪养母唠嗑。
“但是,这跟你不刻名字有什么关系?”我还是有点糊涂。
大熊闷不吭声,蹲在坟前烧纸,“老太太是根据胎记认的我,可世界上有差不多胎记的人太多了,我偏偏不是她要找的那一个。”
我脑子乱乱的,“所以,黄翠花也不是你亲妈?那……”
大熊打断了我的话:“到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亲妈到底在哪里,有两个妈,我已经够‘富贵’了。”
跟大熊回去的路上,我又看到了那只放生的白鸡,它站在坟头,立着脑袋远远地看着我们。
“去我家吃饺子吧,”大熊朝我发出邀请,“妈给你包了猪肉馅的。”
我愣了一下,忍着眼泪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