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大伊万得到了这样一个问题:美国为何在海湾战争,乃至在海湾战争结束之后,一定要置时任伊拉克领导人的萨达姆于死地,萨达姆之前和美国的关系不是不错嘛?
这问题不问还好,一问勾起了大伊万许许多多的回忆,那些关于2003年伊拉克战争,关于局座张召忠,也关于两河流域这么多年来的风风雨雨——当时,大伊万这么说,这问题挺复杂的,三言两语说不明白,需要一篇文章的体量。
既然这样,今天又是七月份的第一天,也没有太多的新闻值得一提,今天我们就来谈一谈萨达姆,这位伊拉克枭雄的往事,他是怎样成为美国的门下走狗的,又是怎样在海湾战争和之后的岁月里,被美国狡兔死走狗烹的。从萨达姆和美国之间的关系来看,可被分为三个阶段:
成为美国人的朋友第一个阶段从萨达姆发迹到两伊战争开始之前,约1959年到1979年这20年时间里,在这一阶段中,萨达姆和美国之间的关系,以暗通款曲居多。
当时的伊拉克政府,先后被伊拉克自由军官组织和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控制,伊拉克自由军官组织偏向于走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但出于反对帝国主义在伊拉克渗透的需要,主张与苏联发展友好往来,也即是在美苏争霸中倒向苏联一方,这深深地危害到了美国在两河流域的战略利益。而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伊拉克分部虽然反对伊拉克自由军官组织“在一国建成世俗化阿拉伯国家”的主张、力主尽快实现阿拉伯国家的联合,为此不惜连续发起政变。但在对外交往上,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政权和伊拉克自由军官组织是相对接近的,强调阿拉伯国家外交自主化,在美苏争霸中持均衡政策以谋取最大利益。因此,无论是伊拉克自由军官组织向苏联一边倒,还是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伊拉克分部的均衡外交政策,本质上都在侵犯美国的中东利益,事实上在协助扩张苏联在中东的战略利益,美国为此一直在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中寻觅自己的代理人。1960年在埃及流亡时期的萨达姆
很快,中情局就找到了当时还是复兴社会党青年骨干的萨达姆·侯赛因,经过背景调查之后,中情局认为萨达姆“此人可用”,值得投资。如1959年和1960年,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伊拉克分部对任伊拉克总理兼武装部队总司令卡萨姆将军实施的刺杀行动中,都有萨达姆等右翼人士的身影,而背后则是美国中央情报局,这些由萨达姆冲锋在前的政变,也为萨达姆等人积累了相当强大的政治资本。1968年,阿拉伯复兴社会党发起了第二次政变事件,推翻了卡萨姆将军的副手阿里夫将军领导的政府,成为了萨达姆跃上伊拉克政治舞台的绝佳机会——领导此次政变的艾哈迈德·哈桑·贝克尔,既是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成员,又是伊拉克军官团成员,而且还是萨达姆的大舅。萨达姆也在此次政变的洪流中一路狂飙,青云直上,很快被任命为革命指挥委员会副主席。1974年萨达姆以副总统身份出访印度
随着贝克尔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萨达姆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几乎成为了伊拉克国内的二号人物,掌管经济。此时,政变的条件已经基本成熟——1979年初,萨达姆趁贝克尔重病缠身不能视事,果断发起政变,强迫贝克尔退位,自己随后接任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伊拉克分部总书记,革命指挥委员会主席,伊拉克武装部队总司令,将党政军大权集于一身,完成了从一个黄毛小青年到伊拉克最高领导人的转变。而这一切,很难说背后有没有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支持,但萨达姆和美国中央情报局关系甚佳,维持着长线联系,这是确定的事实,甚至有传言说,萨达姆在政变成功后,立刻宴请了美国中情局驻伊拉克地区分部的领导人,对美国各种许愿,表示自己要成为美国在中东地区最好的朋友。两伊战争的爆发当然了,光说不练假把式,要看萨达姆是不是美国最好的朋友,还得实际行动中见真章——萨达姆很快迎来了这样一个机会。
1979年2月,在伊拉克隔壁的什叶派教士霍梅尼领导的伊朗伊斯兰革命胜利,在伊朗建立了什叶派教士为主导的统治。相比偏重于世俗化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伊朗伊斯兰革命无疑带有浓厚的神棍色彩,霍梅尼毫不犹豫地将“输出伊斯兰革命”作为伊朗的立国之本,呼吁伊斯兰世界的广大穆斯林推翻世俗政权,建立符合伊斯兰教法的统治秩序。这不仅威胁到了在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控制下的阿拉伯世俗国家的利益,还威胁到了与伊朗什叶派格格不入的逊尼派阿拉伯国家的利益,而伊拉克由于国内有超过六成人口都是什叶派,萨达姆为代表的逊尼派反而是少数派,对于伊朗煽动的什叶派伊斯兰革命更是十分警惕,这成为了萨达姆领导的伊拉克和伊朗之间矛盾的伏笔。
同时,伊拉克和伊朗还有诸多其它矛盾。比如两国在民族问题上,伊朗一向插手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人事务,支持库尔德人分离主义组织在伊拉克境内搞事,试图制衡伊拉克政府。伊拉克对此早有不满,两国之间的边界线也长期未定,矛盾冲突不断,由于牵扯到伊拉克敏感的出海口问题,伊拉克对伊朗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凑巧,伊朗在伊斯兰革命之后,对外摆出了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霍梅尼在对外政策上,公然宣布“不要美国,也不要苏联,老子我就自成一极,美苏都给我滚边儿去”!
要知道,伊朗之前的巴列维王朝是美国的铁杆跟班,美国更难以容忍自身在伊朗战略影响力的瞬间归零,而1979年发生的苏联入侵阿富汗事件,苏联在中东地区采取战略攻势,更是刺激到了美国敏感的神经。为此,美国迫切需要一位强人去遏制伊朗的影响力,那么,还有哪位强人比萨达姆更为合适呢?因此,萨达姆很快迎来了一个证明自己是美国“亲密战友”的机会,1980年9月22日清晨,萨达姆领导下的伊拉克军队向伊朗发起突然袭击,两伊战争爆发。1980年入侵伊朗前萨达姆慰问伊拉克士兵
由于萨达姆打出的旗号,是为整个阿拉伯世界“吊民伐罪”,将这些伊朗的什叶派教士集团挡在两河流域以东,因此得到了阿拉伯国家——无论是世俗化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政权还是教权派的沙特教权集团的一致支持。美国也宣布对伊拉克进行支持,甚至在伊拉克军队战事不利的情况下,向伊拉克运输化学武器前体、默许伊拉克军队使用化学武器来扭转战局,伊拉克的化学武器风波由此开始。搞笑的是,苏联也在对伊拉克进行支持。毕竟,伊朗的对外政策“不要美国,也不要苏联”一样侵犯了苏联的利益,反而是以色列在偷偷摸摸支持伊朗神权政府——以色列不想看到阿拉伯社会兴起一个新的军事强人,来威胁自己在中东的战略存在,这从侧面反映出中东地区混乱邪恶的程度。1980年,在两伊战争中肩扛铁锹的萨达姆
但无论如何,一场持续九年之久的两伊战争,萨达姆虽然打的难看至极,倒也为美国出了一口恶气,成功将伊朗伊斯兰革命的势力挡在了两河流域以东。此时的萨达姆,倒是用行动证明了一把自己是美国在中东“最好的朋友”,而美国也投桃报李,给萨达姆政权的诸多倒行逆施大开绿灯。2003年,力主对伊拉克开战的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在1983年12月和1984年3月还两次到访伊拉克,和萨达姆亲切握手,并向萨达姆传达了美国白宫和伊拉克改善关系、默许伊拉克使用化学武器对付伊朗的战略意图,萨达姆和美国之间的关系进入了蜜月期。
因此,这萨达姆执政的头十年,可以被认为是萨达姆和美国之间关系的第二阶段。萨达姆的落幕但是,萨达姆和美国之间的蜜月期,到这里也就基本告一段落了,两伊战争结束之后,伊拉克债台高筑,遂希望科威特、沙特等国免除一部分伊拉克的外债。两伊战争期间的萨达姆
毕竟,在萨达姆看来,伊拉克为你们逊尼派王爷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你们也该有点感恩之心,免除点债务是应该的,没想到遭到了逊尼派教权国家的拒绝,萨达姆随后又希望租借科威特的出海口以提升伊拉克的石油出口量,但也被科威特拒绝。严酷的现实逼迫萨达姆铤而走险,决定侵占科威特,一方面打着所谓的“阿拉伯民族主义”的旗号实现地区一体化,另一方面意图直接把外债赖掉。1990年8月2日,伊拉克共和国卫队突然越过伊拉克、科威特边境线,向科威特发起全面入侵,科威特国小力弱,很快被伊拉克全部吞并,科威特埃米尔外逃。
在入侵科威特之前,萨达姆曾试探过美国的态度,并对美国的态度产生了误判——萨达姆认为美国将如同当年默许他使用化学武器对付伊朗一样,来默许他占领科威特。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伊拉克军队将凭借人力优势,和美国的中东驻军长期对峙,靠时间来拖垮美国军队,迫使美国承认既定事实。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美国却翻脸了,虽然萨达姆完全误判了形势,但美国的翻脸倒并不令人感觉意外:
一方面,对于美国来说,既然伊朗对外输出革命的势头被暂时遏制住了,那么伊拉克的战略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了,对于美国不再那么重要。伊拉克的侵略扩张政策,可能导致中东地区出现一个地区强国,反而侵犯到美国的中东利益。另一方面,我们都知道美国中东政策的核心是以色列和沙特两个国家。前者掌握着中东地区的枪杆子,后者则掌握着中东地区的钱袋子,同时还是伊斯兰教教权的控制者,而伊拉克实施扩张政策,令沙特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也危害到了美国的石油美元战略,美国不可能坐视不管。三方面,1990年的苏联已经显现出战略颓势,政权摇摇欲坠,美国已经基本预料到后冷战时代自身将成为国际秩序的主导者。在此情况下,美国也有必要为自己建立的国际新秩序打个样板,既然要打个样板,就必须找个国家出来立威。
此时的伊拉克,不幸成为了美国的打击目标,“侵略别国,以大欺小”,这是一个多好的展现出美国自身实力,也展现出以美国为主、塑造国际新秩序的原则和愿景的机会啊,美国绝对不可能放过!一场海湾战争,伊拉克军队被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揍了个一败涂地,萨达姆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和建立大阿拉伯国家的愿景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小丑,和美国的关系自然也就破裂了。
当然,1990年的老布什政府还是颇有战略手腕的,他明确意识到——伊拉克国内依然呈现出什叶派人数较多,逊尼派是少数派的宗教教派特征,一旦萨达姆的统治失序,那么伊拉克必然陷入什叶派教派占据主导地位的局面,这只会便宜了隔壁同为什叶派国家的伊朗。因此,老布什政府只是将伊拉克军队赶出了科威特,随后对萨达姆实施长期制裁,但并未想过直接推翻萨达姆政权。但不管怎么讲,此时美国和伊拉克,美国和萨达姆之间的关系已经完全破裂,“美国最好的朋友”萨达姆已然成为过眼云烟。其后的伊拉克国势震荡下滑,萨达姆的统治也不再稳固。
直到2001年911事件之后,又被美国想了起来。有所不同的是,此时的美国总统,已经换成了头脑简单的小布什,相比他那当过情报人员、老谋深算的老子,小布什一脑子美国西部牛仔式的想法,想的全都是把萨达姆这个“邪恶头目”干掉,然后在中东地区锄强扶弱,以伊拉克为基地建立一个“民主样板房”。结果,一切不出所料——萨达姆被推翻之后,什叶派迅速在伊拉克占据了主导地位,而且是完全符合美国式代议制民主原则被票选上来的,而伊朗的势力也迅速进入伊拉克,直接让伊拉克的什叶派民兵部队成为了伊朗革命卫队领导下“抵抗之弧”的一员,这是美国完全始料未及的。
但是,此时已经没有萨达姆什么事了,萨达姆在伊拉克战争结束后被美国抓获,并被送上了绞刑架,结束了他作为伊拉克枭雄的一生。只是不知道在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萨达姆·侯赛因上校会不会回想起那个他初见美国中央情报局在伊拉克的官员、对美国人发誓要成为美国在中东地区“最好的朋友”的下午。所以,说一千,道一万,萨达姆是不是美国人的朋友,后来又为何成为了美国的阶下囚,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为了美国的国家利益。在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时,比如在重建美国在伊拉克的战略影响力,抵抗伊朗对两河流域的渗透时,萨达姆就成了美国人的朋友;而等到萨达姆试图在两河流域建立一个地区强权,威胁到美国在中东的战略存在后,那么他就变成了美国的敌人。
这就是摩根索现实主义所说的——国际政治的核心是权力和利益,萨达姆究竟是美国的朋友,还是美国的敌人,为何最后又被美国送上绞刑架,只是为美国的利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