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利维亚又闹笑话了。
当地时间6月26日，玻利维亚陆军司令苏尼加发动政变，他集结了一帮士兵和装甲车，直接闯入了拉巴斯总统府，声称要“重建民主”。
然而，这场来势汹汹的政变仅维持了3小时便宣告结束，有评论称，这或许是近年来全球范围内最“搞笑”的政变之一了。
● 前陆军司令苏尼加发动政变，被当局逮捕。图片来源：路透社
此次政变除了让媒体兴奋了一番，玻利维亚的民众淡定如常，毕竟，这种事对玻国人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了。
据不完全统计，玻国自1825年独立以来，前后经历了190多次政变，可谓是“间歇性稳定，持续性飘摇”。
闹剧之下，必有缘由。
据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拉美和加勒比研究所副所长步少华分析，玻利维亚国内经济困难是这次政变的主要催化剂。
这几年，玻国面临着债务高企、燃料短缺、美元匮乏、食品价格高涨等一系列问题，这些都助长了民众的不满情绪，最终导致了军队的介入。
一个字总结：穷！
但问题是，玻利维亚何以至此？
作为南美洲中部的内陆国家，它的国土面积109.8万平方公里，全国人口仅1183.2万，典型的地广人稀。
其绝佳的自然景观，每年都会吸引无数游客前去打卡。
而且，他们的自然资源相当丰富，被称为“天空之镜”的乌尤尼盐沼中，光是锂矿资源就占了世界锂矿总储量的一半以上。
● 玻利维亚天空之境。图片来源：摄图网
此外，他们还拥有仅次于委内瑞拉的南美洲第二大天然气田。
老天如此厚爱，让玻国被誉为“坐在金矿上的驴”。
可偏偏，它是南美洲最贫穷的国家之一。
他们的贫穷，与一枚神圣又魔鬼的叶子脱不开干系：
毒品可卡因的生产原料——古柯。
提到拉美，我们总会想到魔幻现实主义。
这份魔幻放到文学作品里，便诞生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而放到政坛上，莫过于玻国前总统埃沃·莫拉莱斯在联合国会议上演讲时，大嚼古柯叶。
● 玻利维亚前总统在联合国禁药会议上大嚼古柯叶
莫拉莱斯不仅大力推广古柯的种植，还把美国禁毒署驻玻人员赶出了玻利维亚，这招把老美恶心坏了，他也因此自称为“美国的噩梦”。
从毒品的角度看玻利维亚，这里的确是“毒中翘楚”。
目前，全球毒品产区集中在三大区域：位于缅甸、老挝和泰国三国交界的“金三角”地区；位于阿富汗、伊朗和巴基斯坦三国交界的“金新月”地区；
以及在南美洲五国（哥伦比亚、玻利维亚、秘鲁、墨西哥和牙买加）崛起的“银三角”地区，因为是“后起之秀”，所以这里又有着“第三毒源”之称。
全球毒品市场上90%以上的可卡因都来自“银三角”地区，这其中，秘鲁是世界上最大的可卡因产地，玻利维亚紧随其后。
搜索与玻国毒品贩卖相关的新闻，属实炸裂。
据统计，仅仅是2023年，玻利维亚缉毒部队就执行了1万多次行动，共缴获了32吨可卡因和372吨大麻，销毁了48.7吨毒品。
今年1月，玻国当局查获了8.7吨浸渍在木板中准备出口到荷兰的盐酸可卡因。
3月18日，玻国的检察机关又宣布，警方在该国西部奥鲁罗省皮西加边境海关的一次行动中查获7.28吨可卡因。
● 玻利维亚警方逮捕毒贩
众所周知，毒品是全球的毒瘤，玻利维亚本身也深受其痛，可为何莫拉莱斯还要大力推广古柯的种植，这不是跟世界人民对着干么？
事实并非如此，这事儿还要从古柯叶本身说起。
首先要明确的一点是：古柯叶本身并非毒品。
古柯是一种野生植物，主要生长在拉丁美洲安第斯山脉的中部和北部，对于生活在这里的印第安土著居民来说，古柯是上帝赐予印第安人的“圣草”。
它的热量极高，因此在寒冷饥饿时，它能驱寒，并快速补充人体所需的热量。
玻利维亚地处高原，古柯叶中含有的古柯碱能减轻胃痉挛、风湿疼痛、头痛等多种症状和高原反应。
● 古柯叶。图片来源：摄图网
它能产生局部麻醉的作用，1961年，古柯叶被联合国列入了麻醉品管制清单。
当然，它也能引起中枢神经的轻度兴奋，是提神醒脑抗疲劳的神器。
这些功效对于当地人来说都是刚需，所以他们一直都有着咀嚼古柯叶的习惯，古柯茶也是他们最爱的日常饮品。
日常食用古柯叶，并不会出现吸毒的症状，因为叶片中的可卡因仅占约1%，对身体构不成伤害，这也是为何，当地土著嚼了上千年也没事。
但，提纯后就不同了。
1859年，德国的阿尔伯特·尼曼博士首次从古柯中提炼出了一种细腻的、雪白的、味苦而麻舌的结晶粉状物——可卡因。
“白色魔鬼”，就此诞生。
起初，可卡因被当作麻醉药用于医疗，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还把它当成性欲刺激剂、抗抑郁药，并在很长时间里用于治疗幻想症，因此他将可卡因称为“富有魔力的物质”。
在弗洛伊德的影响下，可卡因在欧美迅速走红，它甚至作为一种“佐料”被掺进了酒、饮料、部分食品中，大名鼎鼎的可口可乐，起初就是含有可卡因的，直到其上瘾性被坐实，可口可乐才将这种成分去除。
但可卡因毕竟不同于天然的古柯叶，由于人们不加节制地食用，它的副作用很快出现了。
医学研究表明，长期或者过量吸食可卡因，会对人体造成永久性的危害，包括脑损伤、癫痫、精神分裂、肾衰竭、贫血和心脏损害等等。
1914年，美国政府终于通过了一部法典——《哈里逊法案》，明文宣布可卡因为违禁品，任何正常人不得使用。与此同时，欧洲的一些国家也以法律的形式，宣布禁止消费古柯制品。
● 美剧中美国警察跨境缉毒的桥段取材自现实。图片来源：美剧《毒枭》
然而，这种法令已经来得太晚了，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市场教育”，可卡因的毒瘤已经根植在了很多人的身体和灵魂中，直至今天，可卡因都在全球的黑色地带流通，根本无法杜绝。
那么回到莫拉莱斯推广古柯叶种植的事情上，他的主张是“消灭可卡因，消灭毒品，但保持古柯种植”，这事儿有错吗？
似乎真没有。
作为上帝的礼物，古柯是玻利维亚人赖以生存的一部分，并且它本身无毒无害，是欧美人的贪婪才将这圣洁的古柯染上了魔鬼的色彩。
那么，这些罪恶为何要让传统的玻利维亚人背负呢？依靠着古柯生存的底层人民，又做错了什么呢？
1825年8月6日，玻利维亚宣布独立，这年的6月8日，他们与美国建交。
一个最不缺钱，一个最缺钱，于是，美国一直以援助为由，对玻利维亚进行着全方位的拿捏。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美国对玻利维亚的兴趣已经从过去的政治、经济问题，转到了毒品问题，没办法，美国国内的毒品问题让政府很是头大。
对于禁毒，美国的思路很清奇，他们的指导思想是，将毒品摁死在源头里——砍了玻利维亚的古柯！
当然，全部砍光不现实，他们对古柯的种植规模有着严格的限制，对于非法的，一律摧毁。
● 玻利维亚街景。图片来源：摄图网
这里面有一个简单的经济学思路：减少古柯叶的产量，原材料价格就会上涨，终端的售价就会提高，这样就能自然减少毒品的市场需求。
然而，想凭借这点东西就能拿捏住毒枭和毒虫们，简直太天真。
果然，实施了一段时间之后，原材料的供给既没有减少，终端价格也没涨，吸毒的人数还是该咋样咋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毒贩集团们永远不会让自己蒙受损失，哪怕是古柯产量少了，他们还是用原价采购，最终吃亏的，还是种植古柯的农民。
而农民依赖古柯生存，为了活下去，他们只能偷偷种植，不停地跟政府打游击，总之就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再者，毒品的利润大得吓人。
在《黑金世界：破解贩毒集团的运营术》这本书里，作者汤姆·温莱特举了个例子：
从安第斯山的原料产地，到洛杉矶的售卖终端，制成1千克的可卡因，需要350千克的干古柯叶，这里的成本只需要385美元左右。
然而经过了几番倒手，最终卖到街头毒贩的手上时，价格已变成了78,000美元。
● 美剧《毒枭》中毒枭巴勃罗靠贩毒富可敌国
这么大的利润意味什么呢？意味着原材料再怎么涨价，根本没有用！
作者将可卡因市场类比成了“艺术品交易市场”，如果说，一名画家的画能够卖到1亿美金，那么颜料的价格哪怕翻10倍，对画家来说根本没影响。同样地，想要通过古柯叶的涨价来影响可卡因的终端价，完全天方夜谭。
不过单单从对付古柯树来说，政府还是取得了一定成就的，他们想出了更聪明的方法，那就是鼓励农民种植别的合法作物，不仅比古柯更挣钱，还能拿到政府的补贴。
这一策略确实有效，按照联合国的粗略计算，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安第斯山脉地区接近一半的古柯树已经被铲除。
这确实是了不起的成绩，如果能贯彻到底，说不定真能大大影响古柯的产量，到时候连贩毒集团也没办法。
然而，就在政府还没来得及开香槟时，毒枭们又来了个降维打击：他们的制毒技术进步了！
● 图片来源：《毒枭》
一个由联合国和哥伦比亚政府组织的科学家小组在2005—2006年进行了近一年的田野调查，他们发现 ，以前哥伦比亚一公顷的土地一年只能产出大约4.7千克的纯可卡因粉，但现在同样的土地上竟能产出超过7.7千克的纯可卡因粉。
而且，这些技术没多大门槛，比如，农民不需要在太阳底下晒古柯叶，只要用烤箱烘制就行；再比如，切碎古柯叶也无需手工，用烧汽油的叶片修剪机，瞬间就能够把叶片绞碎。
由于设备简单，他们常把机器放在卡车后面，情况安全就开始生产，遇见警察就收手走人。
这一“技术革命”闹得，玻利维亚的可卡因产量在三年内整个翻了一番。
几十年的猫鼠游戏，让政客和毒枭们玩得尽兴，唯一苦不堪言的，只有玻国的底层农民。
可卡因的高利润跟他们没关系，毒枭的低价压榨他们要兜底，铤而走险下的非法种植，说不定还得挨枪子儿。
多年的怨气投射在政治上，便是频繁的政变与冲突，但最终为此买单的，还是平民。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坐在金矿上受穷的国家，不仅仅是玻利维亚。
遍地钻石的塞拉利昂、玉石大国缅甸、拥有着丰富的石油资源的委内瑞拉......
它们的命运，似乎都被一个词左右着：资源诅咒。
在表面的理解中，资源诅咒指向的是，一个国家的自然资源很丰富，这个国家的人就不思进取，坐吃山空，直到资源枯竭时，大家集体喝风。
● 玻利维亚街头。图片来源：摄图网
但深层的原因是，好多力量都会同时参与对资源的攫取，他们的精力都花在了对存量的争夺上，而非对其余价值的创造上。
对于本国，由于自然资源的分布不均，各地区间很容易发生内战。
本国之外，更有各种国际势力虎视眈眈，在这种情况下，本国人民往往不会一致对外，而是会联合外部势力欺负自己人。
玻利维亚也是一样。
1980年，陆军司令加西亚·梅萨通过政变的方式夺取了政权，建立了军政府，由于他是在大毒枭罗伯特·苏亚雷斯·戈麦斯的支持下发动政变的，因此他被称为“可卡因总统”。
● 加西亚·梅萨
梅萨上台后，公然参与毒品走私，并且对古柯的主要种植区和古柯贸易实行垄断，在他的统治期间，腐败丑闻频出。
此举触犯了美国的利益，加之本身倒行逆施，很快便垮台。
而在其后轮番坐镇的军政府们，亦未能扭转局势，经济危机反而进一步加剧，各地的群众运动此起彼伏。
多年来，玻国政府一直在声称打击毒贩，然而在执行上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位于拉巴斯的桑波多监狱里，常年关押着1500多名犯人，其中75%的案犯都与毒品有关，而这些人在监狱里仍在公开地炼制毒品，这些毒品除了在监狱里贩卖，还会通过非法渠道流通到外面，上世纪末，很多毒贩就是借着参观监狱的机会进行毒品买卖活动。
他们之所以敢，是因为有很多明晃晃的漏洞根本没人修补。
海梅·帕斯·萨莫拉，难得挺直了腰杆，他在1989年的联合国大会上说：“在这场反对毒品交易的战争中，我的主要责任不应该是使玻利维亚人民，特别是不应该使玻利维亚农民比他们现在的生活更贫困。”
● 海梅·帕斯·萨莫拉
然而，玻国依旧每年在损失约6亿美元的古柯种植收入，而且由于传统的古柯经济被别国搅得支离破碎，大批的农民陷入了失业和贫困，社会冲突也越发激烈。
而最猛的莫拉莱斯虽自称为“美国的噩梦”，在维护古柯的合法化种植上也竭尽所能，但他终究是用力过猛，在2000年、2002年和2005年，他先后三次组织古柯农掀起轰轰烈烈的断路运动和全国性抗议，堵截国家中部交通干线，使国家经济生活陷于瘫痪，首都拉巴斯被隔成了一座孤城。
2019年11月10日，莫拉莱斯宣布辞职，之后近一年的时间，他都在过着流亡生活。
回头一看，美国的噩梦没实现，他自己的噩梦倒是天天做。
回到当下3小时的政变，在外界看来，它的确像个“闹剧”，但只有玻国知道，这种闹剧有多闹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 图片来源：《毒枭》
资源诅咒，终究是对人性中贪婪的诅咒，只要毒品产业链上依旧存在暴利，这个诅咒就不可能停止。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玻国的政变依旧会上演。
一边是枪炮子弹，一边是古柯园里忙碌的农民，他们的孩子6岁便开始下地干活，有些婴儿在梯田上爬来爬去，有些则睡在妈妈的背篓里。
只是，这样的画面既不祥和，也不温馨。
● 参考资料
[1] 直新闻 | 玻利维亚“闪电政变”的背后
[2] 央视新闻客户端 | 玻利维亚警方查获7.28吨可卡因
[3] 红星新闻 | 联合国机构：2023年玻利维亚已销毁48.7吨毒品
[4] 汤姆·温莱特 | 黑金世界：破解贩毒集团的运营术，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20
[5] 曾昭耀、宋霞、曹龙兴 | 列国志：玻利维亚（第2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
[6] 史志诚 | 毒物管理史，西北大学出版社，2016
[7] 詹幼鹏 | 缉毒狂飙，北方文艺出版社，2018
发表于 2024-7-11 15: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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