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是全球枪支和刀具管制最严格的国家之一,这样的袭击事件在当地也十分罕见。而澳大利亚也是中国家长眼中较为安全、中国留学生占据留学生群体第一的国家。
但在短短几天里,震惊、恐惧、不安,飞快蔓延,在大洋之外牵动中国家长的神经。
“她的爱人给我发来她3点25分之前的试衣照片和视频,我出现在了那4秒的视频里。3点25分之后,她失联了。”
3点34分,是悉尼大学留学生苏楠为家人买的T恤账单上的时间,因为店员忙,没及时给她小票,她继续在店里等待。一分钟后,店员在整个商场的尖叫声中关闭了大门。苏楠一遍遍地打开那个下午的记忆,在网上搜视频。她多么希望这十分钟内,这个失联的中国女生没有走出店门。
悉尼时间4月13日下午3点多,一场持刀袭击事件在悉尼东区一家Westfield购物中心发生,一名患有精神疾病的40岁男子手持长刀,造成6人死亡,至少12人受伤。伤亡者多为女性,包含一名9个月大的婴儿。
随后两天,中国驻澳大利亚大使馆、当地媒体证实,事件中有一名中国公民死亡,另一名中国公民受伤。不幸遇难的悉尼大学中国留学生程某,原本将在6月结束研究生生涯,之后将与男友结婚。
事发后两天,警察在被封住的商场外。(图/钱雨朦)
回忆那天,苏楠的双眼一下子红了。我们所在的咖啡店突然闯进一只鸽子,这在悉尼街头很常见。但突然的声响将苏楠吓得说不出话来。
尽管更多动机正在调查,但警方已经定义此次袭击 “显然是针对女性和儿童”的凶案。这是悉尼最大的商场之一,同时也是最受中国游客和留学生欢迎的商场。袭击事件发生时,多名像苏楠这样的中国年轻女性身处其中。
新加坡《联合早报》称,澳大利亚是全球枪支和刀具管制最严格的国家之一,这样的袭击事件在当地十分罕见。而澳大利亚也是中国家长眼中较为安全、中国留学生数量占据留学生群体第一位的国家。
但在短短几天里,震惊、恐惧、不安飞快蔓延,牵动在大洋之外的中国家长的神经。
4月15日,悉尼歌剧院亮起悼念逝者的黑色丝带。(图/钱雨朦)
最爱逛的店
“太可怕了,我回国前最后一站就是去这个商场的Lululemon买衣服,那里的款式尺寸比市中心齐全。”年初还在澳大利亚打工度假的林智,刷到袭击新闻的时候被吓到了。
在这家Westfield里,始祖鸟和Lululemon由于价格比国内优惠,成了小红书上的“悉尼特产”。商场所在的Bondi Junction还是前往悉尼著名景点邦迪海滩(Bondi Beach)的中转站,公交十分钟或步行就可以抵达那一片“果冻色的海”。
没有人会料到,在4月的这个周六,这间著名商场的著名店铺,会成为救命般的存在。
商场出口之一。(图/钱雨朦)
程某发给爱人的试衣视频,拍摄于商场五楼的始祖鸟店铺。那个时候,背景里的苏楠正在纠结该给爸爸买灰色还是黑色的T恤,“我先看上了灰色,都准备买了,但又翻出来一件黑色,给妈妈发过去。黑色要比灰色贵两百块。”
微信那头,苏楠妈妈正准备洗澡,“平时她洗澡不带手机,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套了个袋子,带进了卫生间。”正是和妈妈一来一去的聊天,和店员的忙碌,拉长了苏楠在店铺里的时间。
另一边,凶手正在进入商场,走到四楼,掏出长刀,开始砍向人群。但那时,苏楠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拿到发票打算出去,外面大家开始跑和尖叫。有人在门口张望看热闹,还以为是零元购活动,大家抢完了就没事了。直到店员关门,说外面有事情。几分钟之内,我听到了三声枪响。”和爆竹不一样,很闷的声音,苏楠下意识觉得是枪,“腿软了,心脏骤停的感觉”。
苏楠在始祖鸟店里,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什么。(图/由受访者供图)
小柯和男友是出了始祖鸟又折返回店里避难的:“男友看到楼下一名女性倒在血里面,有路人围着。我以为是有人跳楼,但是很快发现不对劲,有很多人跑起来,一个陌生中国人和我说,有人有刀,快躲进去。”
枪声之后,店内的十几个人一下子慌了,始祖鸟的店员立刻打开仓库,让大家躲进去。包括当时的媒体报道在内,所有人都以为歹徒是持刀持枪杀人,商场警报声作响。小柯被凶手闯进来扫射的恐惧支配着,苏楠满脑子都是“我要回家,我不要读书了”。男店员搬来了两个巨大的箱子堵在门口,“他们一直在安慰,尽管他们含着泪,声音也在颤抖”。
苏楠躲在一张桌子下面,手机没有信号,她一直在抖。她的对面也是对中国情侣,女生躲在下面,男友挡在前面,“我们什么话都没说,那个姐姐拽住了我的手”。
小柯断断续续收到了附近朋友的消息,他们那天打算逛完街去朋友家小聚。朋友说看到很多警车拉着警笛过去了,还有直升机。”小柯本打算留言,让他们帮忙照顾家里的猫,但她还是没把信息发出去,“那么多警察,是不是就有救了。”
差不多过了20分钟,通知疏散的广播传来。一名男店员出去又回来,十几个人排队走出了仓库。苏楠一直拉着陌生姐姐的手,一名女店员语带哭腔地组织大家出去,小柯上前抱了一下她。他们很快下到四楼,进了Lululemon。很多人被暂时引导到这间店铺,等待下一步疏散。
现场顾客在Lululemon躲避。(图/由受访者供图)
移动过程中,每个电梯边都有三四名持枪的警察,苏楠看到了倒在Lululemon附近的两名受害者,“有外套罩在他们上半身”。苏楠和小柯都不敢看第二眼,但都留意到其中一名受害者的鞋。
苏楠说:“是比较偏中式设计的深色的特别的鞋。后来当我看到失联者的全身照,我告诉自己,不是她不是她,一定不是。”从周日深夜1点程某爱人联系上她开始,苏楠疯狂地去搜新闻和社交媒体,转发给他一些线索。周日下午,对方没有再回复苏楠的信息。
点开程某爱人的小红书,他没有发布过笔记,但收藏夹里躺着二十几条和做菜相关的内容。
一个安全的国家
枪声来自于警察,而不是凶手。
据Sky News的报道,一名独自在附近酒店检查酒类许可证的女警率先赶到了现场,并在凶手将刀对准她的时候,果断开了枪。在医护人员赶到前,她一直在为凶手做心肺复苏。澳大利亚总理阿尔巴尼斯称她“无疑是一位英雄”。
“应该是警察开的枪。”苏楠躲在Lululemon的时候,那对一直照顾她的情侣中的男生,凭借自己的经验安慰苏楠。他已经在澳大利亚生活了十几年,对当地比较熟悉。
澳大利亚广播公司ABC的一篇报道介绍,1996年,塔斯马尼亚亚瑟港发生一起造成35人死亡的枪击事件,之后的12天内,澳大利亚出台了严格的全面枪支管理法案。有专家指出,澳大利亚的枪支管理政策在太平洋地区最为严格。自那之后的20年,全澳没有枪击案发生。
在澳大利亚长期生活的人都倾向于认为“这是个安全的地方”。苏楠从购物中心出来之后,在打Uber回家的路上,白人司机安慰她:“悉尼没什么大事,这种事情很少见,所以整个悉尼的警察都来了。”华人居民张先生周一在Westfield外纪念点献花哀悼。他和妻子2000年悉尼奥运会时来这里定居,二十几年里没遇到过这样的暴力犯罪,“最多就是青少年斗殴,澳洲整体来说,大家都挺朴实的”。
悼念现场,很多市民来献上花束和卡片。(图/钱雨朦)
据澳大利亚教育部门数据,2024年1月,中国大陆在澳洲留学的学生数量超过11万人,占全部留学生的20%,人数最多。新冠疫情前的2019年,澳洲的中国留学生数量超过了21万。墨尔本大学教授Fran Martin在关于澳大利亚中国女性留学生群体的研究中写道:母亲们不愿意孩子独自生活在高压的、“危险的”美国城市,她们认为,压力低、犯罪率低的澳大利亚,提供了一个令人安心的选择。
正在读研的苏楠和已经毕业、在澳大利亚工作两年的小柯在提及来澳理由时,都提到了“禁枪”“安全”,她们也都有亲戚生活在澳大利亚。澳大利亚大部分人口是移民后裔,2021年时,华裔数量超过139万,占比为5.5%,是第五大族裔,普通话是除英语之外最常见的家庭语言。
“我完全不敢和妈妈说这件事,但是你知道么,就是你又很想她,但又不敢讲事实。”从始祖鸟出来,在Lululemon店里等待的时候,苏楠拿起手机,给妈妈发去了一句:“我以前和你吵架都是气话,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母女俩平时也爱说腻歪话,妈妈似乎没察觉什么不对,还发来了一个“真的?”的表情包。苏楠持续着她的“表白”,并在回家后问起妈妈周末有没有出去玩,收获了妈妈的一句“想花钱就刷卡”。在平时,这种“过量”的撒娇,往往意味着女儿想消费了。直到后来,苏楠妈妈刷到了新闻转发给她,她才坦白了一切,“反而是我安慰她比较多,她说那天她心脏不舒服”。
另一边,小柯虽然记挂家人,但平时独立惯了,加上父母工作繁忙:“如果我给他们发我爱你,他们就会疯狂给我打电话了。”直到后来她把整个过程写下来发到朋友圈,家里人才知道这件事。
市民的悼念卡片。(图/钱雨朦)
在男友眼里,小柯是个比较单纯或者有点迟钝的人。她更希望遇到事情的时候能够帮助别人,而不是让这些事情影响自己。但在回忆这些细节的时候,小柯仍然会陷进去:“走过行凶现场后,男友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才发现,我整个人都是冰凉的。”直到走去朋友家,喝完朋友泡的茶,去吃饭的时候,小柯仍然感觉自己“魂不守舍”。当厨师的朋友很努力地介绍眼前的食物,他们想把她一步步地拉回到安全的现实中。
被不安笼罩的留学生
这起突发的暴力事件在中国留学生群体里勾起更多的负面情绪。我也是留学生的一员,同学们向我说起以往的一些经历。这些经历并不是留学生活的主体,也并非澳大利亚专属的“剧本”,更不会出现在任何一通打给家人的电话里;但这些记忆就像是本来藏着的东西,因为一次突发事件,一下子变得显性起来。
有人刚来悉尼的时候,满心欢喜地落脚市中心明亮的街区,但却发现晚上不一样,不敢出门,因为可能会遇到酒精过量或精神不太正常的人;有人走在路上被人扔烟头,胸口烫起两个水疱;有人下课回家路上遇到一个开摩托车的人,给她丢下了一句带有歧视的粗口,过了好几秒,人影消失,她才意识到,那是在骂她;我也曾在繁华的市中心遇到青少年斗殴,于是夹紧背包冲进车站……
更多时候,并非是具体的暴力带来压力,而是一种群体性焦虑。比如,在一年到两年授课制硕士项目里,在签证等因素影响下,留学生必须在非常短的学制里修满固定学分;而这些学分在本地人那里可以以“兼职学生”的身份,分三四年甚至更多时间来完成。国际学生的学费与本地生差距非常大。大家虽然同在一个课堂,但心态完全不一样。社交媒体上,“留子”们自嘲完“水硕”,又回过头扎进赶不完的作业中。
在悉尼大学,学生们悼念程同学。(图/钱雨朦)
也是在学者Fran Martin关于中国在澳留学生的福祉报告中,我了解到,尽管国际教育已经成为澳大利亚第四大出口产业,同时也是最大的服务出口产业,它在2019年为澳大利亚创造了403亿澳元的收入——这其中澳大利亚大学对来自中国的学生的学费收入依赖,已经是个很显性的问题;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国际学生的权益和福祉保护却十分有限。
比如,现有的法律制度下,澳联邦和州有权处理对教育服务提供者的投诉,但这并不涵盖学生们更广泛的课外生活。国际学生福利的法律责任被下放给教育提供者,但这种关爱义务很大程度上是抽象且无法强制执行的。
事发后两天,我在Westfield外纪念逝者的花墙附近,看到许多来自附近医院的社工,她们身穿Mental Health的马甲,为路人提供救助。一名社工告诉我,这样的精神疏导也出现在过去的新冠疫情、澳大利亚森林大火等事件中。前不久,悉尼所在的新南威尔士州政府宣布,将拨款1800万澳元用于袭击事件的调查。犯罪嫌疑人的精神疾病史以及社会更多人群的精神健康,重新成为了社会舆论的焦点。
来自附近医院的社工。(图/钱雨朦)
与此同时,正如Fran Martin在报告里呼吁的,国际学生来到澳大利亚,就应该是这个国家青年人口的一部分,他们需要更多社会服务的支持,而不只是一个学校的一分子。
眼下,苏楠还依然被恐惧笼罩着,她看到校长邮件里提到了创伤精神干预相关的渠道,打算去联系一下学校相关的工作人员。几年前申请学校的时候,她也看过心理医生,那时因为疫情,雅思考试总是取消,她一度很焦虑:“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活着就好了。”
走出商场的那一刻,小柯记得下午的阳光渐渐洒在她身上,商场里一楼的一家店铺没来得及关音响,一段乡村音乐传了出来。小柯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回暖”,她拉紧男友的手,快步走远:“这里我再也不想来了。”
(文中部分受访者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