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裔移民在美国:有选举人票、机遇与困局并存(组图)

澎湃新闻记者 黄粤涵 南博一 新冠疫情留下的最大后遗症莫过于人口的流动。2022年美国各州之间的流动人口达到820万，创10年新高。“阳光地带”（注：通常指美国南部和西南部地区）成了千禧一代的聚集地。 美国人口普查局2023年的数据显示，东北部和中西部的人口在不断流失，相比之下，南部地区增加130万新居民，其中得克萨斯州、佐治亚州和北卡罗来纳州最为突出。 得益于适宜的气候、实惠的生活、向上的经济和优质的教育，2022年佐治亚州迎来了大约12万名千禧一代的涌入，该州24岁至39岁年龄段的人口净增近4万人，仅次于得州。而人口增长最快的是该州首府亚特兰大的大都会区，特别是富尔顿、格威内特、科布、迪卡尔布和福赛斯几个县。 2022年，亚特兰大市人口49.5万人，平均年龄33.6岁，家庭收入中位数为77655美元。人口构成多元，亚裔居民有2.44万人，是第三大族裔，次于黑人居民（23.3万人）和白人居民（19.2万人）。据皮尤研究中心的数据，在美国主要的种族和民族群体中，亚裔是增长最快的合格选民群体；从2000年到2020年间，无论在全国范围内还是在亚特兰大，亚裔的人口规模都增加了一倍多。


亚特兰大的亚裔选民。 “在我们国家，民族主义是美国人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学校里的每个人都被教导要为自己是美国人而自豪，但我们并没有真正被教导要真正欣赏其他文化。”面对当地多元文化，亚特兰大本地居民、目前正在雅典城（注：佐治亚州东北部市县）读书的布洛克告诉澎湃新闻，“移民可以帮助美国人了解不同文化以及不同种族的心态。这真的太棒了。” 佐治亚州有16张选举人票。对于指望人口构成的变化而带来政治胜利的民主党来说，佐治亚州的移民是一个潜在的亮点。2004年小布什狂胜16个百分点后的十几年间，佐治亚州几乎稳固了红州属性。但当人口结构慢慢发生变化，佐治亚州在2020年翻蓝，拜登以0.2%的微弱优势获胜。 “佐治亚州的非白人人口还没有达到绝对多数，不过很快就会达到。非白人人口的快速增长有时会引起怨恨和争议，但如果这种增长不是主要集中在亚特兰大周围人口最多、经济最活跃的大都市县，这些反应可能会更加频繁和激烈。”研究美国南方政治史的学者、佐治亚大学历史系退休教授詹姆斯·科布（James C. Cobb）告诉澎湃新闻，“这些县还拥有该州资金较好的一些公立学校和公共服务体系。这些移民让佐治亚州呈现出显著的多样性和世界性。”


当地时间2024年3月28日，美国亚特兰大，州代表在州议会大厦的众议院向空中扔纸，庆祝立法会议结束。视觉中国 图 融合 临近85号州际公路的小镇德卢斯，距离亚特兰大市中心32公里，韩裔社区正在蓬勃发展——街边伫立着米黄色墙面与红色立柱相间的连体式建筑，店面招牌上写满韩文，烤肉店、美容水疗店和售卖韩国进口产品的K-Mart（韩国超市）随处可见。 走进一家韩式咖啡厅，鲜艳字体书写的菜单上不仅包括美式咖啡，还有红豆奶油面包、珍珠奶茶和鲷鱼烧等亚洲人喜爱的饮料和甜点。一种名为“Bingsu”的韩式雪花冰很受年轻人青睐，其精髓是在牛奶刨冰上铺满切碎的水果、炼乳、糯米糍和糖渍红豆。


韩国烤肉店在亚特兰大几乎随处可见。佐治亚华人小帅供图 德卢斯位于亚特兰大都会区的东北方向，是佐治亚州人口第二多的格威内特县（Gwinnette）内一个白人占多数的城镇。得益于85号州际高速公路旁的便利位置以及日趋升级的基础设施建设，这个小镇近20年来吸引了不少移民，现如今已成为一个种族更为多元化的城市。2024年，德卢斯人口为32509人，其中白人占36.86％，黑人占23.77%，亚裔占23.06%。 “我的家乡这些年发生了非常好的变化，不仅出现了更多企业和新建筑，还有更多其他国家的餐厅，比如中餐、韩国烤肉和日式拉面店。我觉得普通人通过食物，可以了解更多的文化。”布洛克告诉澎湃新闻，他很喜欢去当地的正宗韩餐店吃饭，他会试着去了解老板，“我觉得有机会和不同的人谈论他们的经历以及他们为什么来这个国家真的很酷”。 韩国移民在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开始大批迁往格威内特县。该县的人口中很大一部分仍然是第一代移民，他们的英语水平有限，与祖国有着深厚的联系。 与纽约市或洛杉矶的韩裔社区相比，德卢斯的韩裔社区几乎自力更生，打造了一个“小企业帝国”，大部分韩裔靠开个体店和做生意谋生，而不是为别人工作，这种模式有助于建立社区和圈子。 现年35岁的詹姆斯·吴也有类似的感受。20世纪90年代末，詹姆斯从韩国首尔移民到美国，他的父亲早年到美国跟姐夫一起合办美容用品生意。“韩国移民圈里有句俗语，在机场接你的人，他的生意也会成为你的生意。”吴告诉《纽约时报》，目前他们家族在佐治亚州和路易斯安那州拥有20多家美容用品店。 在莎拉·朴的印象中，德卢斯过去只有少数教堂、商店和面向韩国居民的基础设施。如今，沿街的韩语招牌上写着餐馆、律师事务所、杂货店、银行、旅行社和书店等店名。韩国报纸《朝鲜日报》和《韩国日报》先后在德卢斯出版，第三份报纸《韩国时报》也即将在附近的劳伦斯维尔市出版。 “这里有非常多的韩国企业和教会，尤其是最近一两年，现代汽车进行了非常大的投资，并且从那边引入了许多高管，同时这里也有很多白人高管前往韩国进修等。”当地华人小帅告诉澎湃新闻。 近年来，韩国企业加大对佐治亚州的投资。目前，佐治亚州已迎来约140家韩国公司，成为该州最大的单一国家投资者。仅在2023年，韩国公司就在佐治亚州投资超过100亿美元，创造了约12605个新工作岗位。现代汽车集团耗资55亿美元建设的电动汽车专用工厂今年10月在该州运营，生产混合动力电动车，预计将成为该州最大的制造工厂。全球第四大电池制造商SK On也正在与现代汽车在该州共同投资50亿美元建设电池工厂，预计将于2025年下半年投产。 作为同意在东部港口城市萨凡纳附近设立电动汽车和电池制造工厂的交换条件，现代汽车获得了佐治亚州政府超过20亿美元的激励措施，包括长期减税和税收抵免。 科布教授告诉澎湃新闻，“亚特兰大在新政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从联邦支出中受益匪浅，其经济在战后真正起飞，这也使其成为对那些希望将生产设施靠近新兴消费市场的制造商来说具有吸引力的地点。州政府提供一系列地方激励措施，从补贴和免税，到国家资助的工人培训计划。” 哈茨菲尔德-杰克逊亚特兰大国际机场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机场之一，从这里飞到美国任何一个州都只需4个小时。萨凡纳港口是美国东海岸第二大繁忙的集装箱港口、美国第四大港口，也是船只经由巴拿马运河进入美东挂靠的一大港口。此外，佐治亚州今年将企业税率从5.75%降至5.39%，还免除了将佐治亚州生产的产品出口到其他州和海外的公司所缴纳的税款。其劳动力成本也相对较低，该州的最低工资为每小时7.25美元，约为加利福尼亚州和华盛顿特区的一半。 但是亚裔群体的融入并非易事。2021年3月16日，亚特兰大市内及周边地区接连发生三起针对按摩店的枪击事件，致死8人，其中6人是亚裔女性。事件引起了当地亚裔群体的恐慌。美国国会亚太裔委员会今年2月呼吁国会加快相关立法程序，对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进行更严厉惩罚。 机遇 德卢斯的韩裔社区是佐治亚州外国移民日趋增加的缩影。USA Fact今年9月更新的数据显示，该州2023年的外国移民数量约为127万，占总人口的11.6%。《日经新闻》报道称，亚裔美国人是佐治亚州增长最快的人口群体之一，数量超过61万人，约占总人口的4%。 近年来，美国大量人口从高税收、高监管的州迁移到税收和监管负担较轻的地区。2023年，卡特研究所针对“50个州的经济自由度”进行了相关研究。其中，佐治亚州的经济自由度排行第五。与此同时，相较于个人所得税较高的加利福尼亚州（13.3%）、夏威夷州（11%）、纽约州（10.9%）和新泽西州（10.75%），佐治亚州个人所得税相对较低（5.49%）。 《华尔街日报》报道称，佐治亚州今年3月的失业率为3.1%，比全国失业率低0.7个百分点。报道指出，佐治亚州经济状况较好，电动汽车制造和数据中心的投资额不断增加，一些传统制造业也正在蓬勃发展。 与此同时，佐治亚州的房价也相对较低。曾在加州工作的华人小帅目前的职业是程序员，同时也是一名自媒体博主，他和家人在搬到亚特兰大之后发现，相比起硅谷的房价，亚特兰大的房价和物价在他们可承受的范围内。 “200万美元只够在加州硅谷买个很小的房子，但在亚特兰大买个豪宅可能只需要100万美元。”小帅向澎湃新闻介绍称，在物价飞涨的背景下，佐治亚州的物价比较合理。他以油价为例，称亚特兰大的油价约为2.5美元一加仑（1加仑=3.8升），而加州则直接翻了一倍，约为5美元。


亚特兰大的油价。小帅供图 此外，佐治亚州的房产税和教育问题对亚裔群体来说也更具吸引力。“虽然上一届选的是拜登，但是过去几十年基本上都是选共和党。立法机构都是被共和党把持，所以传统的人觉得这里就是共和党的一个地方，大家的文化也比较保守。”小帅说道。 今年3月底，佐治亚州议会批准了一系列和地产税相关的立法来限制房产税的增长，是该州共和党人在2024年会议期间的标志性减税行动。相关的法案规定房屋价值评估增长的比率每年不能超过通货膨胀率，从而有效控制每年房地产税的增长比率。 小帅在介绍当地房产税时提到，“（公立）学校的支持主要来自居民的房产税。与学区房类似，不管你家是否有小孩，只要在这里买房，就得缴纳房产税。即便小孩不上学，也还是要交税。这边的房产税大约是1%到1.5%。” 相较于加州比较进步的教育理念，“华人家长和其他族裔的家长，特别是一些观念上比较传统、比较保守的家长更愿意让孩子在这里接受教育。”小帅告诉澎湃新闻，“教育质量并不由学区所决定，更主要的是家长的态度和生源的质量，亚裔比较注重教育，从而也拉高了这里的教育质量。”


亚特兰大华人餐馆。小帅供图 近几年随着美国政治极化加剧，一些北方校园成了不同阵营对抗的场所，而南方高校却靠着“保持传统”吸引了只想“安静读书”的学生和家长。2002年至2022年的20年间，南方公立高校录取的北方学生数量增长了84%，仅2018年至2022年就增长了30%。 佐治亚理工学院负责本科生招生工作的里克·克拉克说，从前，能从常春藤盟校毕业，往往意味着稳定的“中上层生活”水准。但现在，许多收入最高的职业往往与“科学、技术、工程与数学（STEM）”相关，有些常春藤高校提供这类课程，但在弗吉尼亚理工学院、克莱姆森大学等南方大学也能学，“而且后者学费更便宜，气候更温暖，气氛更友好，投资回报率更高”。 得益于移民浪潮，佐治亚州迎来了经济发展的机遇。在超过5万人居住的大都会统计区（MSA）的郊区地带，移民不仅是劳动力，也同时创造了商机。 布福德高速公路最初是一条不起眼的州公路，从亚特兰大北部往东北方向延伸，途经布鲁克海文、钱布利、多拉维尔和诺克罗斯等城镇。外来移民不仅重振了亚特兰大的内环郊区，甚至沿着外环北部的布福德高速公路沿线地区创建了一片新的商业地带。这一区域起始于亚特兰大市中心北部，向东北穿越整个市区，并一直延伸到附近的郊区，停车场、商场和供应越南河粉、中式点心与韩国烤肉的亚洲餐厅遍布于此。 诺克罗斯小镇建立了佐治亚州最古老的拉美裔购物中心之一（拉美广场）和南亚商业中心（环球购物中心），吸引了来自整个都会区和北卡罗来纳州的购物者。根据2016年的一份报告，诺克罗斯每名居民贡献的零售额为70000美元，是该州平均水平的5倍多。2015年的数据显示，诺克罗斯镇的“少数族裔经济”涵盖了该镇三分之一以上的企业，在当年拥有9512名员工，贡献了8.97亿美元的年销售额。 “当移民人口比例大幅增加时，就会出现很多创业活动。”亚特兰大都会商会首席经济学家杰里·帕里什告诉全国广播公司（NBC）：“人们找到了居住的地方，也找到了像他们一样的人。他们设法在那里创造了大量就业岗位和机会。” 随着美国婴儿潮一代退休，年轻的外国移民正在填补美国劳动力市场的关键空白。美国移民委员会（American Immigration Council）在报告中指出，移民拥有高等学位的可能性比美国本土居民更大，与此同时，他们也更有可能没有高中学历。因此，外国移民能够填补从高科技职位到农业、酒店和服务业等技能范围两端的短缺职位。据统计，外国移民在佐治亚州企业家、STEM从业者和护士中所占比例分别为20.7%、21.4%和14.4%。 困局 在亚特兰大当地人卡梅隆看来，外来人口的到来抬升了当地的物价和房租，加重了生活负担。“5年前，一间带有卧室的一室户租金是800美元，但现在需要1200美元左右。这些人来佐治亚州的目的是降低生活成本，但物价却因此变得更高。”卡梅隆告诉澎湃新闻。 “食材的价格涨了这么多——有些产品涨了近80%。”德卢斯镇一家专营传统韩式烤肉和面条的餐厅老板李成勇（Lee Sung Yong）向POLITICO表示，自己会投票给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原因是在拜登执政期间，经营成本比特朗普时期多出不少。李成勇一边看着餐厅员工擦拭光滑的木桌，一边等待午餐高峰的到来。在开放式柜台后面，店内员工正在摆放尚未填满的空托盘，宽敞的大厅里只坐着几名顾客。 非营利组织“亚裔和太平洋岛民美国投票”（APIAVote）、美国人和太平洋岛民数据（AAPI Data）以及亚裔美国人促进正义 (AAJC）等多家机构联合发布的民调显示，绝大多数亚裔选民将就业和经济（86%）视为“极其”或“非常”重要的议题、其次是通货膨胀（85%）和医疗保健（85%）等问题。 同样关心经济问题的群体还有拉美裔选民。全国性民主党拉美裔投票组织Mi Familia Vota对3000名具备投票资格的拉美裔选民进行的民调显示，约300名受访的佐治亚州选民最关心的问题是经济议题。Mi Familia Vota全国项目经理欧文·萨瓦莱塔表示：“拉美裔感到沮丧，他们关注的是生活成本、食物和生活必需品。”


制图 王煜 耐人寻味的是，尽管经济和社会发展受益于移民浪潮，佐治亚州却因非法移民及其衍生的一系列问题成为全美的焦点。 近年来，从南部边境进入佐治亚州的非法移民呈现上升趋势。根据雪城大学交易记录访问清算中心（TRAC）的数据，截至今年5月中旬，佐治亚州执法机构拘留的非法移民人数为2408人，与去年同期相比增长了近54%，被移民和海关执法局（ICE）拘留的非法移民人数在各州中排名第五，在非边境州中仅次于路易斯安那州。 长期观察移民问题的人士表示，在亚特兰大移民和海关执法局办公室排起的移民队伍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长度”。“我已经25年没有见过这种情况了。”在亚特兰大地区长期担任移民律师的查尔斯·库克说。 近几年才来到佐治亚州的后来者表示，他们与更早留下来的移民关系较为紧张。尽管委内瑞拉移民普遍受教育程度更高，但由于没有工作许可或与当地工厂的招聘者没有联系，只能从事一些最底层的工作。 “墨西哥人一般更容易找到家禽加工厂的工作，因为招聘人员往往来自墨西哥。” 一名来自委内瑞拉的28岁单身母亲告诉《华尔街日报》。 祖籍温州的亚特兰大华裔里奥表示，进入美国的移民应该要持有合法证件。“实际上，我本人就是美国的移民。不过，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我其实倾向于合法移民到美国的人，（非法）移民对一个国家的影响也往往取决于人数，现在非法进入美国的人数比我们认为的多得多，我认为这会对国家经济造成压力，而放开边境更是不可能的。”里奥告诉澎湃新闻。 今年2月，大学生莱肯·莱利（Laken Hope Riley）在佐治亚大学雅典校区夜跑时惨遭杀害。由于凶手疑似于2022年非法入境美国，该案在全美引发广泛关注。一个多月后，共和党控制下的佐治亚州参议院和众议院先后通过《众议院第1105号法案》（HB 1105），要求地方和州执法人员核实被捕、被拘留或有理由相信已犯下罪行的18岁以上人士的移民身份。法案规定，不与移民官员合作的地方执法机构可能会失去州政府的资助，不与移民当局合作的地方官员可能会面临轻罪指控。 HB 1105法案的提出者、共和党州众议员杰西·佩特雷亚（Jesse Petrea）表示，美国面临“历史上最严重的边境危机”，该法案将加强公共安全。然而，该州民主党众议员佩德罗·马林（Pedro Marin）认为，法案将导致“人们生活在恐惧之中”，增加地方政府和执法人员的负担。 “杀害莱肯的凶残恶魔因卡玛拉·哈里斯的开放边境政策而被放归美国。宣誓就职后，我将立即启动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驱逐计划。佐治亚州必须站起来，你们必须告诉卡玛拉·哈里斯，‘你的工作很糟糕’。”10月23日，特朗普在德卢斯的竞选集会上说道，一边的大屏幕上播放着一段刻意展示莱利遇害细节的视频。这桩案件已成为他攻击哈里斯移民政策的弹药，也影响着佐治亚州选民的抉择。 本期资深编辑 周玉华